1
十岁那年,父亲第一次带他看海,他举着一根蓝汪汪的不停融化的冰棍,觉得海也像一滩被晒化了的糖水。
浪从远处一层层漫上来,仿佛为了见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。
他在海边一直住到开学,临走的时候在附近的当地人家买了人家自己晒的鳕鱼片、鱿鱼干和干虾仁,塞了满满的一大包。
那家的小孩子看着比他小几岁,但个头竟然已经窜得很高了,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嗖嗖地跑回屋里,一会儿又嗖嗖地跑回来,递给他一只涂得花花绿绿的贝壳,笑得一脸稚气。
“哥哥哥哥,这个不要钱,是送给你的,我美术课上画的!”
2
十一岁那年,SARS爆发,灾难面前,人人草木皆兵。
他挤在乌泱泱的人群里,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拿着体温检测仪挨个照额头。
他站得脚都麻了,只好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。天空清澈阴冷,像张温柔又暴烈的脸。
又低头看地,身边站了一家三口,拉着行李风尘仆仆,显然是刚从外地赶来的旅人。
那家的孩子长着张好看的小长脸,表情恹恹的,时不时抬头:“妈妈,我饿了。”
他掏了掏口袋,掏出两块巧克力,给那家的小孩递了颗过去。
“先来一颗垫垫肚子。”
3
十二岁那年,《哈利波特和阿兹卡班的囚徒》上映,他忙着准备中招考试错过了电影,后来只能去旧报刊亭买盗版碟片。
戴着老花镜的小老头老板翻了半天,终于翻到了一张半旧的。
八块钱一张碟,一张碟里八部电影,他心爱的电影只值一块钱。最要命的是,那张破碟的封皮上还有几个丑得他眼前一黑的狗爬字:小天狼星最帅!
字是用涂改液划上的,抠都抠不掉。
小老头赔笑:“那是我外地大侄子前阵子来家里玩的时候乱画的,要不你再等等我进新货?
他叹了口气:算了,就这张吧。
4
十三岁那年,社区搞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发了深蓝色的菜袋子,他妈整天拿着去买菜。
晚上家里吃蛤蜊,电视上正在公布各地人口普查情况,播音员用感情充沛的声音郑重宣布:中国人口超过13亿了!
报到某省时,他抬头看了下。信号不好,电视画面卡在一个当地的路人小男孩脸部特写上,他瞟了一眼,又低头嗦蛤蜊汁。
“咱们这里的蛤蜊果然还是没有海边的好吃啊。”
5
十四岁那年,他所在的中学突然盛行起了交笔友,十来岁的傻姑娘傻小子们我手写我心,学校传达室里的信件一时间燕山雪花大如席。
他本来是不屑玩这个的,但好巧不巧,他们娇小优柔的语文老师那会儿正读《傅雷家书》读得肝肠寸断,小老师感物伤怀之际,还给他们布置了作业:写一篇书信体的作文,然后寄给远方的亲友。
他不是个爱随便跟人交心的孩子,但课业压头,只得洋洋洒洒地写了篇流水账,后来实在是为自己的文采汗颜,便翻开那本让他愁断肠子的《傅雷家书》,抄了一句心灵泔汤:“心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。”
信写好了,便托同班的女生按着对方笔友的班级地址寄了过去,敷衍交差。
至于收信人,则写了个傻得冒烟的:圣斗士星矢。
不久之后竟然见鬼似的收到了回信,好家伙,字比他还丑。署名是更傻的:不是星矢是一辉。
6
十五岁那年,家里人为了凑回归十周年的热闹,带他去了趟香港。
他爸是个读书人,每次来这些地方,多多少少都有些朝圣的意思,拉着他在港大的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。他妈则热心地帮助左邻右舍买起了奶粉化妆品。
香港的地铁很旧,也挺挤,地铁上很多大陆游客,乡音从四面八方涌来,他一一分辨着:“好白相”是上海话,“娘希匹”是江浙腔,一口一个“大嫚小搔”的绝对是山东人。
他逛了一天累得快散架,只想赶快去吃一碗鱼丸粉。
旁边有个小孩看他脸色不好,拍拍他:“哥哥,你是不是不舒服?今天日头太大了,人也海儿多了……你坐我这里吧?”
小男孩长得高高的,脸已经有些棱角,口音很重,但语气乖乖的,看得他心里软绵绵。他揉了揉小男孩的头:“哥哥不累哥哥就是困啦……你是青岛人吗?”
地铁骤停,小男孩还没来得及回答,就被家人拉着赶紧下了车。隔着玻璃门还在冲他疯狂点头。
他也就笑眯眯地把后半句咽了:“是个好地方。”
7
十六岁那年,北京奥运会举办,一时间各地游客蜂拥而来。
他约了一群狐朋狗友去打球,遇见一队外地的旅行团,正呼呼啦啦地在鸟巢前合影留念,摆了各种匪夷所思的pose,路人侧目。
烈日中,还有个阿姨戴着“脸基尼”招摇过市,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这是沿海城市的地方特色,忍不住一声呼哨,荒腔走板地嚎了一嗓子:
“嗨!北京欢迎你!”
旅行团哄笑起来,一个高个子小男孩对着他摆了摆手,回应着他的热情。
他拍着球蹦蹦跳跳地跑走了。
8
十七岁那年,他谈了第一个女朋友,少年的心第一次被凿穿,随后汹涌的海水灌了进来。
有时候夜里也会平白生出缠绵的心事,特别烦闷的时候,他会非常傻气地打开聊天软件,写一些非常傻气的话,扔一个非常傻气的虚拟漂流瓶。
大多时候它们都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了,只有一次,软件发出滴滴的提示音,他顿时臊红了脸,开始后悔自己林黛玉上身,搞这些有的没的。幸好,对方没有回音传来。
网络浩如烟海,他不知道是谁捡到了那个漂流瓶。
9
十八岁那年,他开始玩微博,根据微博推荐关注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博主。
他胡乱刷着微博,放任碎片化的信息切割着百无聊赖的青春。他看到有个男孩子锲而不舍地在一个麻衣相术研究博下留言:博主,博主,我耳朵上有个拴马桩,会不会影响健康啊?会不会影响运势啊?
看得他忍俊不禁。
笑完了之后,他又快速地划过手机页面,并未多做停留。
但还是心血来潮地百度了一下栓马柱的学名,叫先天性耳前瘘管。
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名字,只记得长这样耳朵的孩子,都是极聪明幸运的。
10
十九岁那年,最后一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上映,这次他没有错过。
午夜的电影院空无一人,他坐在前排,脱鞋抠脚都没人管。
他眼皮子一向不浅,但这一次却没来由地湿了眼眶。他也不知道,他哭的是终将结束的故事,还是那个在故事里格外动情的自己。
他这样多情的人,有时候也需要借着故事爱人。故事感动别人,他感动自己。
哭了一会儿,才注意到后排窸窸窣窣,有人比他哭得还凶。
他循着暗淡的荧幕光望去,有个大个子窝在最后一排直打哆嗦。他竟然被滑稽的哭声逗得有些想笑。
鬼使神差般地,他走过去递了一包纸巾。
黑暗里,他看不清对方的长相。
11
二十岁那年,他考上外地的大学,也和自己的小女朋友分了手。
他的小女友经常换来换去,那些女孩子们分了手还是爱他。
他一直是个让人心碎而不自知的男孩子,多情段正淳,糖腌贾宝玉,像天使也像魔鬼。
分手那天,他看到女孩子哭成泪人也有些伤心。女孩子语气凶巴巴,但眉眼间全是不舍:”这辈子!都不要再跟你们巨蟹有任何纠缠了!“
送走了女孩子,他登陆网站,查起了星座,正好划过一条幼稚的留言:我是白羊!我最喜欢巨蟹!“
他笑了笑,想到他的小女朋友,好像也是个白羊。
12
二十一岁那年,他赶着春运从学校回家过年。
他第一次正面迎上这场全人类最大规模的流动迁徙,高铁机票都没抢到,只好坐着卧铺回家。
夜里起夜,不小心碰掉了下铺的什么东西,捡起来一看,是张揉成咸菜叶子的艺考报名表。
下铺的男孩子正蒙头睡得昏天暗地,男孩太高,而卧铺太短,无处安放的大长腿直接伸到了地上。他像个老妈子似的把孩子的腿塞回了被子里。
放完水回来,看到大长腿又伸了出来,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,又给塞了回去。
23
二十二岁那年,他大学毕业,赴英留学,临走前去了一趟什刹海。
他想起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叫《梦开始的地方》,剧里穿军大衣的大姑娘小伙子们青春少年样样红,拍婆子侃大山吹牛逼,成群结队在什刹海溜冰,动作行云流水,好似脚踩风火轮。
他捡了快冻得硬邦邦的冰块,放在手心搓了搓,透过冰去看冬日的太阳。
他记得那部剧的结局并不尽如人意,但他始终忘不了那段冰刀上划过的动人青春。青春啊青春,可不就是越过刀锋去得救,透过冰雪去看太阳吗?
他思绪万千,想得入迷,脚下打滑,差点摔了。
”慢点哥哥!“身后过路的高个子少年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腰。
24
二十三岁那年,他读了济慈雪莱拜伦,也泡了欧洲的大洋马。
他遍游欧洲,涨了见识,却觉得花花地球,始终故国最好。
他拎着行李箱回国回家,揣着手在熟悉的街口瑟瑟发抖,乡愁扑面而来,他突然想吃一口热乎的煎饼。
找了一圈还是给他找到了,小吃摊的招牌好似酒幔招摇,他一眼就能看到。可惜正好遇到一段上坡路,老板正吃力地推车上坡。旁边还有个大高个路人小伙帮忙,边推边用山东话跟小老板聊天。
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,伸手挡住了快要下滑的三轮车。
”一起推吧。“
25
二十四岁那年,他瞒着所有人签了公司,被下放到城乡结合部参加集训。
师弟们都是的好小伙,五岳向上,江河朝东,他们向阳生长,蠢兮兮又生机勃勃。
一日,老板带了个小伙回来,说这是他们新来的师弟。
他打量着眼前的小伙,觉得眼前的人竟好似哪里见过一般。
他心中翻江倒海,呼吸间都有些小心翼翼。愣怔了一会儿,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,甚至还没来由地想到了红楼梦里那句”虽未见过,但看着面善,就当是久别重逢了。“
他被自己的想法雷到了,赶紧摇了摇头,乐呵呵地握住了面前的大手。
”岳明辉。“
26
二十五岁那年,他跟着关系最好的师弟回家看海,他举着一根蓝汪汪的不停融化的冰棍,觉得海也像一滩被晒化了的糖水。
浪从远处一层层漫上来,仿佛为了见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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