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loodmushroom

碧海骑鲸望不回

小月亮【楼台】

1

“大年初一,月亮淌汁,窗台上种了两亩西瓜。光屁股小孩去偷瓜,包了一包,掖了一腰。瞎子看见了,聋子听见了,哑巴就喊,瘸子就撵。一直撵到黄鱼车,喝了两碗馄饨汤。到耳朵眼里去掏钱,一摸头掉了。张着瓢儿也似的嘴大哭一场。”


2

明台自黑暗中醒来。 


他又听到那首童谣了。断断续续,像一串迸开的珠子,有些零零散散地落在他耳边,有些骨碌碌地滚到远处找不见了。


离开家的这些年,他像个夜航之人,纵使没有灯塔和火把,只要想到明楼,就总觉得前路尚有明月当头,便也不觉得难熬。 



再往后,因为太久没见,手边连个照片也没有,明楼的脸就这样一寸寸被黑暗销去,只剩下一双在吞声别离中熬得发红的眼睛,像一湾锈迹斑驳的海岸,等着他停靠,又远得他总也到不了。 


明台披着明楼的旧大衣坐起来,慢吞吞地踱到窗边。 


月光下澈,像一泓春水,没过窗台枯缝里一棵新生的草芽。明台在这样熟悉又陌生的月光里,总是轻易地就想起他初到明家时,那个并没有月亮的夜晚。



3

连那首童谣也是明楼信口胡诌的。 


那时明台还是个小娃娃,刚刚没了妈妈,躲在明镜的怀里瑟瑟发抖,明楼把他抱过来的时候他瘪着嘴,连眼泪都不敢掉。 


明楼握着他的小手打商量,“大姐今天累坏了,你晚上和大哥睡好不好?” 


他点点头,乖乖地伸手让明楼抱,明楼在他小脸上亲了一下,他也软绵绵地回给明楼一个。明楼给他洗脸擦雪花膏,他也挖一小块给明楼擦手。安静乖巧,不哭不闹。


直到临睡前,他终于忍不住凑到明楼胸口,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要求:“大哥,你给我唱首歌好不好……”


“好呀。”明楼揉揉他的头发,“明台想听什么?”


“月亮……”他在自己的小脑瓜里翻捡了半天,也没能找出一个优美的词来形容母亲昔日的歌声,“反正就是……月亮的歌。”


明楼无声地笑了笑,清了清嗓子,随口胡诌:“大年初一……月亮……”


“可是大年初一没有月亮!”明台从他胸前抬起头来,瞪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,随即意识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,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皮小声嘟囔,“姆妈不是这样唱的……” 



“大哥唱的这首和姆妈的不一样。姆妈那首叫月亮歌,大哥这首叫……小月亮歌。”明楼把他的小脑袋按回自己怀里,随手抄起桌上的报纸卷成筒,罩在他眼睛上。



暖黄的灯光被圈成小小的一束,顺着纸筒照进他黑漆漆的瞳孔。



“大年初一……月亮淌汁……”明楼继续荒腔走板地唱着,边唱边给他解释:“月亮淌汁的意思就是,明月的光啊像水一样……从天上淌下来就流进了人们的眼睛里……”



明台静静地听他唱着,搂着他的脖子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,一曲终了,一颗大大的眼泪“啪”地一声落下来,洇湿了明楼的衣领。


明楼松了口气,扣住他哭得颤颤抖抖的小肩膀:“不哭,哥哥抱。”


“没哭。”小家伙嘴硬,“月亮淌进眼睛里了!”




4



第二天一早看到明台骑在明楼脖子上笑作一团的时候,明镜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。 



明楼举着块西瓜喂他吃,他就着明楼的左手咬一口,再把西瓜籽吐在明楼的右手掌心,吃到一个吐一个,小猫喝水似的。


“哎呀,你别把他摔了。”明镜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把明台抱下来,瞪了一眼明楼,“吃西瓜就吃西瓜,非要骑在脖子上做什么?”


“大姐你不要骂哥哥,”明台讨好地在明镜脸上亲了一下,糊了她一脸西瓜汁,“我觉得在高处吐出来的西瓜籽,能种出特别大的西瓜!”


明台很兴奋,依然沉浸在明楼昨天教给他的歌里:“大年初一月亮淌汁!窗台上种了两亩西瓜!光屁股小孩去偷瓜!包了一包掖了一腰!”


“大哥大哥,”他大声唱了几句,拉着明楼的手兴冲冲道:“咱们去窗台上看看西瓜吧!”


明镜跟着他们上了楼,远远瞧见明楼书房的窗沿上架了个隔板,隔出四四方方的一槽土,上面还插了几根小木棍。明楼走过去把明台刚吐在他手里那几个瓜籽也埋了进去,拿着花洒呲了点水。


明台站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:“真能结出西瓜来吗?”


“当然!” 明楼刮了一下小家伙的鼻子,“到时候你可得光着屁股来偷瓜呀!” 


明镜站在一旁哭笑不得,又瞪了明楼一眼:“好好的孩子,都跟你学了些什么呀!” 


5


明台从回忆的河流里浮出,想要抖一抖身上粘附的水草,才发现它们早已蔓生出记忆之外,在旧日的窗台上生出嚣艳的新绿,像一个因为时态错乱而格外醒目的病句。



他用手拨弄着那草芽,总觉得它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一株。 



那年种在窗台上的种子,后来真的长出了瓜苗,结了两个枣子大的小西瓜。被年幼的他偷偷地摘下来攥在手里,跑去跟明楼炫耀。 


那天晚上明楼就坐在书房里,仿佛早已预感到他要来,远远地背对着他伸出手去。


天上依然黑漆漆的连颗星星都没有,只有大把大把的灯光,整齐地收束在那只手里,千万点光斑明明灭灭,像一轮一轮向内照射的小月亮。


明楼回过头来,闭着眼睛,手臂维持着伸举的姿势,一朵微笑开在年轻的脸上:“小偷瓜贼来了。”


光斑越聚越多,爬在明楼的额角,嘴边,洗去他的表情,注销他的脸,仿佛风流云散,在月光下消失解裂。


明台越走越近,却越来越看不清他的脸。无数轮小月亮接连成片,密密麻麻,像记忆的筛子,筛走他所有珍贵的昨天。恍惚中他看见年幼的自己把两颗寒酸的果实双手奉上,翠绿的小瓜垂着头,像一对漂浮在时间苦海里的小小婴灵。


看不清脸的明楼接过他手里的东西,哼唱断断续续的童谣:“……瞎子看见了,聋子听见了,哑巴就喊,瘸子就撵……”


那歌声像一场暴雨,再次隔开他和明楼,他们陷落在各自的泥泞里,恍生恍死,脚下的陆地被冲积成两块不通人烟的岛。


此时明台也像瞎子,聋子,哑巴,瘸子,回忆里的人始终云遮雾罩,他看不见,听不着,喊不出,追不上。



6


明台还有心思想:除非重逢,也许我再也想不起大哥的脸了。


他甚至有些痛恨一遍一遍沿途检点旧时光的自己,每一遍回忆都是篡改,每一次溯洄都是覆盖,旧的也许只能埋得更深。


7


他用冷水胡乱冲了把脸,披着明楼的旧衣出了门。


夜不深,街头还有卖柴爿馄饨的黄鱼车,他叫了一碗,蜷在条桌边一口一口地吃着。


“一直撵到黄鱼车,喝了两碗馄饨汤……”卖馄饨的老爷子一边点着碗里的香油一边哼唱,“到耳朵眼里去掏钱呀……”


“爷叔,你在哪里听的这个歌?”明台突然站起来,大口地喘着气,仿佛突然捕捉到了通关的密语,“就是瞎子看见了,聋子听见了……喝了两碗馄饨汤,下一句是什么?你还记得吗?”


“记得记得。”老爷子笑呵呵地摆着碗,“这两天有个人夜夜来吃馄饨,老是哼这个,我听着有趣,就学了两句……呶,这不是来了?”


8


明台回过头去。



路灯突然变得很刺眼,照见整条漆黑的长街,锃光瓦亮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夜晚,仿佛是预告了无数次的重逢终于要正式开演,所有的灯光一字排开,齐齐地照射,壮丽得仿佛可以销毁一切。


来人一步步走近他,眼角堆叠着陌生的皱纹,是和他失散的时光里新植的沧桑。那瞳仁映着一条街的灯光,溢出明暗的秩序,溢出时光之外,辉映着明台的眼睛,抚恤着他涣散的委屈。


“到耳朵眼儿里去掏钱,一摸头掉了。”


来人并未叫出他的名字,只是字正腔圆地念出那首滑稽的童谣的下一句,听得他忍俊不禁,一朵笑容还没打开,就化成两行雨径自流了下来。


那人走过来对他伸出手臂,轻轻一笑:“真好,歌里唱的都是假的,大年初一没有月亮,窗台上没有两亩地,我们的脑袋都还在。”


9


明楼搂着扑在他怀里小声抽噎的明台,觉得那热泪化成火种,烧掉了所有荒草蔓生的别离。


他把明台箍紧,把脸埋进他依然柔软的发顶,滑出眼角的一串串眼泪映着天上的星辰:“不哭,哥哥抱。”


10

明台终于想起了那首完整的童谣,像把一把散落四面八方的五彩珠子,终于穿成了一串。 


他记得最后一句是:“张着瓢儿也似的嘴大哭一场。”


于是他就真的在明楼怀里大哭起来,边哭边大声嚎啕:“月亮淌进眼睛里了!”



——END——


1,这是《晚来秋》→https://nineinch.lofter.com/post/4520fe_8f7eafd的HE版,感觉写得不好,都不好意思送给酥酥了。

2,这首童谣是我爷爷小时候教我的,我也不知道是啥地方的,问了很多人都说没听过,怀疑是他胡诌的。

3,打滚求评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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